问苍茫大地 ——毛泽东诗词背后的故事（四）

《沁园春·长沙》是一首千古不朽活力永恒的青春之歌。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这些赞美青春年华的妙语佳句，似乎随着毛ze东一声召唤，全都跑步集合于他的诗笺，其势何其潇洒？其状何其风雅？

但是很多读者恐怕并不知晓，毛ze东傲然屹立在橘子洲头萧瑟秋风中的时候，集湖南省军政大权于一身的赵恒惕正密布暗哨、指使快兵四处捕捉这位曾在故乡韶山大张旗鼓闹革命的“乱党分子”。也就是说，毛ze东在虎口上看湘江北去，在刀尖上“问苍茫大地”。

独立寒秋的毛ze东也许忘记了刚刚经历的风险。赵恒惕的秘密追捕令下达到湘潭县，湘潭县一名正直的议员十分纳闷：“这个毛家里石伢子在韶山干的都是贫苦农民拍手称快的好事哒！”于是他冒着受牵连的危险，第一时间通知毛ze东赶紧离开韶山。

这一天是1925年8月28日，追兵已到韶山冲冲口，毛ze东身材魁梧极易识别，乡亲们心急如焚。来不及化妆，也无处躲藏。怎么办？毛ze东临危不惧，气定神闲：“弄顶轿子来，就说我是进冲看病的走方郎中。”就这样，毛ze东坐上轿子，让乡亲们大摇大摆地抬出了韶山冲。刚走不久，赵恒惕的快兵就气势汹汹地扑来，扑是扑来了，却扑了个空。

35年后的一天，华容县农民贺凤生到北京见毛驻席，毛驻席说：“来了位家乡的小客人啦！那一年赵恒惕抓我，是你的父亲和乡亲们用轿子抬着我逃出韶山的哟！”

虎口脱险的毛ze东接到中央指示，将赶赴当时党中央机关所在地广州，主持农民运动讲习所等工作。就在转战广州的这个特殊时段，当反动军警仍在四处寻捕他的紧急关头，他却在敌人眼皮底下，唱响了这首响遏行云的青春之歌——

沁园春·长沙

独立寒秋，湘江北去，橘子洲头。

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漫江碧透，百舸争流。

鹰击长空、鱼翔浅底，万类霜天竞自由。

怅寥廓，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湘江，湖南人民的母亲河。岳麓书院作证，晚清经学家、文学家王闿运曾撰联赞美其宏阔深沉：“吾道南来总是濂溪一脉，大江东去无非湘水余波。”一泻千里浩荡东去的长江，也不过是湘江的余波，王联实在是霸气十足，雄心万丈，令湖南人大涨精神！

此刻，在滚滚北去的湘江之中，在迎浪而立的橘子洲头，屹立着雕像般挺拔魁梧的毛ze东，他虽然形单影只，然心中并不孤独。他放眼秋水长天，首先进入视野的，是那被红枫、鸟桕叶所染得通红的岳麓山。红色象征激情、象征热血、象征革命、象征奋斗。如果说，春天的群山苍翠欲滴，给人的感觉是“水作青罗带，山如碧玉簪”的优美，那么此时毛ze东眼中林、江、鹰、鱼等意象体现的万类霜天竞自由的雄阔秋景，就该是一种气魄浩大，情势盎然的壮美了。

这是一组由高远巍峨、雄浑博大的审美客体组成的蒙太奇，必然反映于审美主体以壮美崇高的美学体验。这是一派火热的秋色，作者一反历代诗人伤秋悲秋的意境，不是吗？杜甫的“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李白的“秋色无远近，出门尽寒山”，到柳永的“多情自古伤别离，更那堪冷落清秋节”，再到近代秋瑾的“秋风秋雨愁煞人”，全是秋风萧瑟，悲从中来。而毛ze东笔下的秋日胜景，山林比二月花还明丽，比七月荷还鲜艳，不知是诗人的诗心点燃了红遍的万山，还是万山的红遍引爆了诗人的诗心，奉献给读者的是永不谢幕的湘天楚地诗题红叶的高峰论坛。

循着诗人的视野放眼湘江，是清澈见底的一江碧水。象征力量和正义的雄鹰展翅搏击浩瀚长天，而象征自由和生机的各种鱼类在江底飞翔。天上的鹰和水底的鱼，代表世间万物均在这个活力无限的秋天顽强地追求自由，张扬个性，求得发展，自然界所有的生物，都在竭尽全力地为本物种的生存和进化而战。正是有了上述及其省检而无限精彩的笔墨，诗人将词的节奏一步一步推向紧凑而蓄势待发的火山之口，让读者不禁期待那一喷而出的地火。

如地壳之下挤压奔突躁动不安的一股岩浆，终于在一声“怅寥廓”的仰天长啸之后，冲口而出，直奔长天：“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北去的湘江，也如一个硕大的问号，托起百舸千帆，静静地应和着诗人的叩问，用每一朵浪花思考着、用全部的力量追寻着……

湖湘自古多拷问。2100多年前，屈原在这方水土昂首问天：“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170多个问题，含天地万物、人神史话，政治哲学、伦理道德无所不涉，无所不问。今天，毛ze东也在这方水土俯首问地，相对屈原的《天问》，他的提问高度集中。这相距两千多年前的问天与问地，虽年代不同，内容有异，问题的数量有别，但追本溯源，其精神取向大致相同，二者都是哀民生之多艰，虽九死犹未悔的历史巨人，都在仰天俯地地追问，这万物争荣的苍茫大地，谁来主宰？这社稷苍生的前途命运，谁来掌控？这救民水火的时代使命，谁来担当？以天下为己任的忧乐精神得以充分彰显。

其实，大地之问早有答案。毛ze东早在1919年《湘江评论》的发刊词里就写道：“天下者，我们的天下；国家者，我们的国家；社会者，我们的社会。我们不说，谁说？我们不干，谁干？”

这就是答案！我们，人民，代表人民根本利益的中国共产党，为苍茫大地主沉浮，为劳苦大众谋幸福，为中华民族谋复兴！

词的下阕用闪回的镜头，精彩再现了作者及同时代的革命青年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在湖南第一师范的同窗蔡和森、何叔衡、罗学瓒、张昆弟、萧三，还有周南女校的向警予、蔡畅等一批追求进步探寻真理的热血青年，常常在这橘子洲头纵论古今，有时还跃入湘江搏风击浪。“携来百侣曾游”，开头一个“携”字，无意中透露出毛ze东的学生领袖之地位。“百侣”则体现阵容之大，气势之壮。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这一段充满青春活力，张扬蓬勃朝气的词句，以集束手榴弹的群威，成建制地隆重推出，这是古今中外不太常见的修辞现象。

大家知道，六朝胼文中存在不少华丽词藻堆砌，但大多是同义重复，是一种虚幻的繁华，而毛ze东的《沁园春·长沙》里的对青春年华的追忆，对芳华岁月的评论，却倾注了浓烈的革命激情，词句不是简单地迭加，而是层次分明，步步推进，节奏铿锵，逻辑严密，前面整齐的四字句洋洋洒洒，“粪土当年万户侯”一个七字句慨当以慷嘎然作结。

当然，字数是词牌规定的，而词牌是作者选定的。正是这种激情澎湃一泻千里的意境需要，作者才精准地选择了格局大气表现力极为丰富的《沁园春》。

毛ze东以回忆的方式，用凝炼的语言，再现了自辛亥革命后他在长沙求学和从事早期革命活动的情景。“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对毛ze东和他的志同道合。追求真理的同学当时表现是最精准的表述。这个动化的名词“粪土”，痛快淋漓地表现了对腐朽政权、反动军阀的鄙夷和蔑视！

“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峥嵘者，高大峻险的山势也。如高山峻岭一般的岁月，形容这一时期精准恰当，就在这十年间，国内国外大事频频，地球村里动荡不安，主要事件有辛亥革命、第一次世界大战、俄国十月革命、中国五四运动、中国共产党成立等等。毛ze东在这十多年里又是怎样“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呢”？他至少有如下大的动作：组织了湖南学生联合会，创办了新民学会，开办了平民夜校、文化书社和湖南自修大学，参加了反对袁世凯称帝，领导了驱逐张敬尧等反动军阀并取得成功，组织了湖南学子赴法国勤工俭学的经费筹集工作。他所创办的《湘江评论》，他所领导成立的马克思主义研究会，为中国共产党的创建做好了在湖南地区的思想理论和组织结构的准备。有这样丰富而雄厚的阅历和背景，《沁园春·长沙》表现出来的炽烈情感、磅礴气势、冲天豪情，自然是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了。

下阕写到这里，已是高潮耸立，作者自己为自己出了一大难题，都已经“粪土当年万户侯”了，上阕大地之问更有高潮在前，如此这般境界了，后面只有12个字了，你还能再掀高潮，写出“豹尾”？即使是李杜苏辛在世，恐怕也徒唤奈何！

李杜没赶上这个风云激荡的特殊时代，苏辛恐怕也少有如此纵论天下的胆略气魄，毛ze东心中有乾坤，笔下有春秋。

他举重若轻，柔声自问：“曾记否？”这一问大有韬略，这一问异峰突起，又一高潮横空出世：“到中流击水，浪竭飞舟”！

试想想，一群畅游在滔滔江水中的年轻人，用强壮的体魄搏风击浪，以无敌的气魄激流勇进，用团队的合力，激起澎湃的浪花，这一排排奔涌不息，越涌越高的浪头，竟然遏止住了正在疾驶的船只，这该要何其强劲的冲击力？由这群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青年才俊所激起的排排大浪，不正是一切探寻真理，追求自由，埋葬黑暗，向往光明的人们所形成的声势浩大的革命洪流吗？

毛ze东早年曾写有一首言志诗，别的句子他都忘了，唯独记得两句：“自信人生两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毛ze东酷爱游泳，正如他的波澜壮阔的人生，他用毕生的精力水击千里，浪遏飞舟。从63岁到73岁的十年间，毛ze东曾18次畅游长江，这其中有波澜不惊，也有浊浪排空，但是他正如自己在诗中写的，“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

毛ze东终生思念湘江这条母亲河，思念橘子洲。是这条河、这方洲引导了他的人生方向。1959年6月24日，毛ze东从武汉到长沙后，直奔猴子石，当即下水畅游湘江。其潇洒自如的泳姿长留在湖南人民心里。他从揽月亭登上橘子洲，橘子洲用凉爽的风和遍地的绿迎接这位欠别的游子。在洲上，毛ze东和菜农用湘音谈心，和上小学的师生合影。也许，他和菜农握手的地方，正是他34年前独立寒秋的地方。

1974年12月，已81岁高龄的毛ze东最后一次来到了橘子洲头准备再次拥抱湘江，也许他有太多的诗句，要向这条诗河诵读，也许他有太浓的情意要向母亲河倾诉。由于气温太低，身边的工作人员阻止了这次冬泳，但阻止不了的是毛ze东和澎湃湘江一样的青春壮志，如岳麓红枫一样的火热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