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专栏 | 刘勇：文学青年心中的GPS

文学创作之路更须高人指点，一如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祝希娟所饰琼花，从南霸天水牢中虎口脱险，惊恐万状地徘徊在十字路口，是王心刚饰演的党代表洪常青精准指路，使琼花眼亮心明投身革命，成长为一名“扛枪为人民”的英勇无畏女战士。

本人没坐过南霸天的水牢，也没有琼花式的惊心动魄和英勇悲壮，然而我的人生道路上也不乏洪常青式的至智至贤的高人贵人，为我指路导航。

刘勇，就是我文学创作路上的一位指路人。

初识刘勇，还是在上世纪70年代末的一天，记得他在湖南省《工农兵文艺》任主职。当时的出版业远不如当今之繁荣，供三湘文坛发表作品的刊物仅《湘江文艺》《工农兵文艺》《湖南日报》朝晖副刊等寥寥几家，岳阳藉作家吴傲君、甘征文等都在《工农兵文艺》擂台上舞刀弄棒，独步江湖。该刊编辑部作为湖南省群众艺术馆馆刊，雄踞在距离蜚声海内外的火宫殿百米之遥的坡子街深巷之内。当时的编辑部可谓藏龙卧虎，主帅有全国著名的农民作家刘勇、有《戊戌喋血记》作者任光椿，有德艺双馨的文坛宿将齐芝田，有公认的幽默大师曲艺作家李子科……后来成为中国水彩画学会会长、湖南省文联副主席、湖南省美术家协会主席黄铁山，也在该刊任过职。如果说火宫殿是吃货们的火爆之宫殿，那么《工农兵文艺》则是湖南文学爱好者的精神之圣殿。络绎不绝的送稿改稿的队伍里，有后来称雄一方的文学湘军里诸多主将的身影，更多的是来自三湘四水的文学青年，其中就包括初涉文坛诚惶诚恐低头呈稿不敢抬头仰视编辑的本人。

“请问这里是《工农兵文艺》编辑部么？”我其实早已看清办公室门口的牌上之字，麻起胆子明知故问。

“是的。请进！”一位埋头改稿的中年编辑答腔。还什么“请进”？其实我早已破门而入立在此公面前。也许是因为他那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太厚，导致他误判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请坐。有事吗？”湘乡话显得十分柔软，当年曾国藩用这一口软语，未必能扎硬寨打硬仗？

“请问小剧本送您这里可以吗？”

“小剧本，龙传仕、李子科负责。我叫刘勇。”

“您就是刘勇老师？”

“你晓得我？”刘勇递给我一杯热茶。

“不喝茶了，我的口不干！”

“茶都泡了，坐下吧。你是谁？从哪里来？”

“我叫段华……”

“段华，岳阳的。你的东西我看过几篇，也编发过一点。”

“您记得我？”我顿觉受宠若惊，为了压惊，端起茶杯咽了一口，被烫得急吐于地，五官错位，狼狈不堪。

“慢点慢点！冒事吧，段华？”

“冒事冒事！”我故作轻松，其实口腔已火烧火燎。

这就是初见刘勇的尴尬开头。接着，我们几近海阔天空地神聊。他几次欲回桌前改稿，见我谈兴特浓，只好舍命相陪，直至被人请去开会，我才发现，啰啰嗦嗦强人所难地聊天，无异于谋财害命。

“好好写，照生活的本来面目写，当然不是照相式的，而是酿酒式的。”刘勇走到了门口，又回过头来对我交代。

“酿酒，我不会。”

“你总该会拍甜酒吧？”

“这个倒会，糯米蒸熟后洒酒曲粉子，用被絮一包……”

“对！加温让它发酵！发酵的过程，就是提炼的过程，文学是对生活的发酵和提炼……”

“别提炼了，刘主编，人都到齐了，就等你一人。”催他开会的人扯起他的袖子就走。

这甜洒还在发酵，怎么就把人拉走了呢？我好生惆怅，走出门去还在琢磨怎么个对生活进行发酵，还有提炼。心中捣鼓自己当知青七年，怎么就没抓住机遇拜酿酒人为师学会这门独门绝技呢？不是说农村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吗？

后来见刘勇的机会多了。1979年，共青团湖南省委和湖南省作家协会联合举办首届湖南省青年文学创作竞赛，三湘四水文学青年踊跃参赛，应征稿件成千上万，刘勇以湖南省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之尊主持评选工作。评奖揭晓，贺晓彤的短篇小说《笛笛》夺魁，江异的短篇小说《新任队长》也获一等奖。36位获奖者中，有6位是岳阳作者，本人拙作以三等奖第一名忝列其中。三年后的第二届大赛，夺魁者为韩少功先生，作品是短篇小说《同志交响曲》。第三届大赛如期举行，我将手头的报告文学《国徽，在惊涛中闪现》斗胆一投，数月后收到领奖通知，通知上没有详细信息，我以平常心态赶赴长沙麻园岭团省委会场。报名签到时，我用眼角余光瞟了一眼打印的获奖作品名单，距离较远，字迹看不清楚，我又死要面子不敢近前细看，只发现排在一等奖第一位的作品标题文字较长，且题中出现了标点，不禁心中窃喜：难道夺魁之作是我的那枚“国徽”？

当大会开始，全场肃立之后，主持人隆重宣布获奖篇目，果然本人拙作侥幸排在一等奖首位，记得同获一等奖的文友有益阳的舒放、邵阳的禹新荣、湘西的刘建共等。

三届文学大赛，轰动三湘文坛，三年后，第四届如期举行，我又投送一篇，竟石沉大海，三等奖也没捞到一个。数月后面晤刘勇先生，先生见面就说，“段华，你的稿子本来可以评上奖，但是你那篇《国徽，在惊涛中闪现》已达到那个高度，怎么越写越差了呢？离生活近一些，离浮燥远一些，才能写出有分量的东西嘛！这次不给你评奖，是对你没有进步的惩罚，这是我的意见，不要埋怨别的评委，要怪就怪我！”

大凡听到批评，没有人感觉舒服。但是刘勇先生这番批评，却让人有种如坐春风、如沐春雨的快感。如此直率，这般火辣，令人肃然起敬，继之敬而畏之！这就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评奖之公平公正，这就是主要评委之无私无畏。不知自何日起，不少评奖活动开始变味、变性，有的奖项举办者动辄冠之以“全国”“中华”“神州”甚至“亚洲”“宇宙”，附之以某著名楼堂馆所隆重颁奖，某高官要员隆重出席，这一切都只须参与者隆重汇款若干便各得其所。有的评委则任人唯亲，让人唯钱，红包绑架评委，评奖成为交易，久而久之，相沿成习，明码标价，心照不宣。目睹曾现一时的文坛之怪现状，回忆刘勇先生道是无情却有情的光明磊落，更是感佩在刘勇这位农民作家身上表现出的农民的淳朴忠厚，作家的大智若愚。根据刘勇先生对我的“临床诊断”和开出的“猛药”，我痛下决心，一改心浮气躁、浅尝辄止，沉入生活底层，潜心发掘生活中的真善美，果然日久见功，陆续出了一些有生活气息，反映时代精神的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