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专栏 | 刘薇：母亲的情怀战士的歌

段华

段华，男，湖南省华容县人。国家一级作家、二级教授。

1977年一个滴水成冰的日子，在岳阳地区小招待所，有一段令我挥之不去的温暖记忆。

那时候，我正在跟随我的老师熊振球和李欣创作组歌《阳光灿烂照毛田》。熊振球老师是湘阴人，湖北艺术学院毕业后携琴入伍，从广州部队战士歌舞团首席小提琴岗位上转业到湖南师范学院岳阳分院当教师，于是我们成为师生。课堂上，那一曲《梁祝》拉得全班同学肝肠寸断，而《花儿与少年》又拉得奇家岭上姹紫嫣红。李欣老师曾为广州部队著名战士诗人，诗作想像丰富意境高远奇诡诗风独树一帜。转业回原籍岳阳。熊振球与李欣的“解甲归田”，使文坛岳家军又添良将。不料好景不长，著名作曲家白诚仁走马上任湖南省歌舞团团长后大肆招兵买马广纳良才，亲自来岳阳“挖墙脚”，熊振球和李欣双双调入“省歌”，岳家军又痛失二将，这是后话，与本“案”无关。

那一天，熊、李二位向我“泄露”了一个令我半天没吭声的“军事秘密”：“带上你的手稿，跟我们去见北京来的几位词曲大家，请他们指导指导！”

“有必要吗？都是哪些人？”初出茅庐的我不知天高地厚，潜台词是“如果没什么名气就不见。”

“中国乐坛上顶尖级创作团队，尤其是组歌的创作。”

“哪有什么创作组歌的顶尖级团队？光未然、冼星海才是！当代乐坛有吗？除非是长征组歌的创作团队。”我还在抬杠。

“就是长征组歌的几位作曲家来岳阳采风了，唐诃、生茂、李遇秋，还有著名词作家石祥和刘薇。让他们指导我们创作组歌，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哟！”

我大喜过望，屁颠屁颠跟着二位老师，顶着寒风赶赴绿林掩映中的小招待所。

那时候的军装还是“全军上下一片红”的形制，“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看不出军衔，官兵凭口袋多寡辨识。但是，我以零距离的视角，看到了这几位军中艺术家的儒雅帅气和老练成稳。那位笑容可掬举手向我们打招呼的女军人显得尤为平易近人，定睛细看，更觉她的高贵雍容藏在骨子里，优雅温婉尽在不言中。

一一介绍过几位作曲家后，石祥特别介绍中年女军官说：“这位是著名词作家刘薇。”

“刘薇！《看见你们格外亲》《老房东查铺》都是您写的？”我失态地叫了起来。

原来，这是一群来自北京部队战友歌舞团的词曲作家。这个团诞生于抗日战争的炮火硝烟中。此刻近在咫尺的刘薇，就是这个团最早的文艺战士之一。她曾在该团上演的京剧《三打祝家庄》中饰演一丈青扈三娘，也曾别着几束手榴弹深夜站岗，随时准备与鬼子兵玉石俱焚。一句话，她是演员，是作家，更是战士。作为军旅作家，她用枪，用笔，更是用心。

“这是段华，在岳阳地区歌舞团工作，正在学写歌词。”李欣边介绍边将我拉着走近刘薇。

刘薇伸出右手，我迟疑着不敢伸手相握，对面这只手可是一只执笔写出过《战士歌唱东方红》《一壶水》《打靶歌》《祖国一片新面貌》等妇孺皆知万人传唱的经典歌词的大作家。无论是上世纪60年代风行全国的歌曲集《革命歌曲大家唱》，还是70年代初国人尽知的名歌荟萃的《战地新歌》上，刘薇、石祥作词的歌曲一是频率甚高，十分惹眼，二是风味独特，极富部队生活气息。我自幼爱好音乐，也曾专修音乐，同时又酷爱文学，直至以专业创作为生，因此崇拜刘薇和石祥是顺理成章的事。刘薇的那首《看见你们格外亲》，经马玉涛激情奔放地演唱后，风传全国，经久不衰。正如歌名一样，今日看见此歌作者自然是格外亲，更何况刘薇那种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亲和力，更令我一见如故，相见恨晚！这只握笔写出振撼无数人心灵的歌词的手，这只用真诚和母爱抚慰了无数战士心田的手，这只挥舞着赞美“山也笑，水也笑，祖国一片新面貌”的播送无边欢乐的手，这只牵动着晋察冀边区房东老大娘对野营战士的那颗拳拳慈母心的手，伸到我面前了，我还不赶紧去握？

手，紧紧握住，任其传感着温暖，更幻想着能通过握手沾点大作家的灵气，能将这位词坛大师的睿智和修养像拷贝U盘一般传输予我。

“刘老师，您的《老房东查铺》和《看见你们格外亲》都感人肺腑，您是怎么选择这样的角度来表现军民鱼水情的？”

“哦，这可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小段，到我房里聊聊吧！”刘薇的手一直未松，拉着我，招呼着李欣和熊振球起身，来到她下榻的房间。那是一个位于一楼的普通客房，当时的招待所设备简陋，煤气供暖时有时无，而我却倍感小小斗室温暖如春。

“写歌词最重要的是情感和生活，而这两者又是紧密相连的。”刘薇娓娓道来，语速略显平缓。听她谈创作品生活论人生，如同欣赏一首直抵人心的抒情歌曲，时而典雅深沉，婉转悠扬，时而异峰突起，慷慨激昂。“作为部队文艺工作者，我们的任务就是为战士写歌，为人民写歌。1971年，周总理提出到生活中去，先亲身体验，再去写。

我们北京战友歌舞团创作班子响应总理号召，在唐诃率领下，我、生茂、石祥一道赶赴山西，跟随一支野营拉练的部队，与战士们同行、同吃、同住、同饥、同渴、同唱。一进入三晋大地，我好像重回抗战年代烽火岁月，30多年前军民同心协力浴血奋战的场景又浮现眼前，八路军血战太行，老百姓奋勇支前的往事历历在目。隆冬季节，大雪纷飞，山村里迎接子弟兵的乡亲们张灯结彩，‘把锣鼓敲起来，把火把举起来，把新房腾出来，把热坑烧起来。方格子窗棂再糊上一层纸，烧滚的姜汤再加上一把柴。’这些写在歌词里的句子，完全是当时的真实记录，没作任何加工。”

“这词实在是太美了！”我赞叹道。

“生活本身就是这样美！”刘薇开心地一笑，圆润而饱满的脸上春光荡漾。

“运气真好！”我心里嘀咕，“为什么我就碰不到这种直接往作品里搬的诗意场景呢？”

石祥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这位身材挺拔高挑，颇有儒将风度的军旅作家适时插话：“小段，刘薇老师讲过，写歌词最重要的是情感和生活。我和她合作多年了，作为抗战时参加革命的老文艺工作者，刘薇老师不仅阅历丰富，积累丰厚，而且信仰坚定，心有大爱，这个大爱，就是对党和祖国的爱，对人民和对战士的爱。她是作家，是军人，也是母亲。她写《看见你们格外亲》，实际上倾注了自己对乡亲们的鱼水之情和对战士们的血肉之情！”

刘薇谦逊地一笑，“过奖了！不过，作为部队文艺工作者，我们为战士写歌是天职，为百姓写歌是享受。把火热的部队生活诗意地表现，的确需要炽热而浓烈的情感。在《看见你们格外亲中》，我们的确想到了当年在晋察冀边区与百姓‘一同打鬼子，一同烧炮楼，一同闹减租，一同护秋收，吃的是一锅饭，点的是一灯油……’这一组意像的推出，的确凝聚了几十年的情感，熔铸了自己与乡亲一辈子也无法忘怀的战斗友谊！”说着说着，刘薇陷入沉思。我正要问话，李欣老师用手示意我“闭嘴”。

也许，刘薇思绪的骏马正在太行山下驰骋。在那里，有查铺的房东大娘，有野营的战士。也许她自己就提着一盏灯看战士睡得正香甜，想笑又怕笑出声。也许她看见这些战士白天练走又练打，梦里还有喊杀声。战士出身的我军第一代歌词女作家和老房东一样深爱着这些生龙活虎的战士，《一壶水》《打靶歌 》《走上练兵场》等歌词字里行间流淌的是浓烈的母爱，经过作曲家的再创造，就连衬词里都迸发着火样的激情。

随后，刘薇戴上眼镜认真地审看了我们的组歌《阳光灿烂照毛田》全稿，给予热情鼓励后也提出了宝贵的修改意见，她和石祥对我的免费培训，令我终身受用。相对当今某些课堂设伏课外“辅导”的为人师表者的培训，我算是地上中彩票，天上掉馅饼都撞着了！

时光荏苒，逝者如斯。42年过去，弹指一挥。知者乐，仁者寿，2017年11月19日，刘薇以95岁高龄跨鹤西去，留下3000多首歌曲，留下德艺双馨的美誉，留下了一位穿越枪林弹雨历尽世纪沧桑的文艺女兵对人民战士慈母般的爱，对天下苍生未了的情。她率先捐出个人积蓄而设立的中国青年歌词创作奖，奖掖了一大批青年词作家。其中有甲丁、胡宏伟、蒋开儒、石顺义、贺东久、车行等当代词坛名家。她的歌词所蕴含的大情大爱大义大勇，在众多中青年词家的笔管里延续不止，奔涌不息。

写这篇短文之前，我专程去了位于炮台山路的当年的岳阳地委小招待所，现在的晓朝宾馆，我发现刘薇下榻过的那栋楼早已拆了重建，但记忆中的慈祥与优雅、睿智与真诚是永远无法拆除的精神架构！

我欣慰地得知，北京部队战友歌舞团现任团长，著名词作家王晓岭将军，就是刘薇的儿子。王晓岭不仅血脉里流着母亲的血液，还传承着母亲对大地苍生、对人民战士的依恋与挚爱。

诗韵是诗人最美的风骨，作品是作家最好的宣言。让我们通过王晓岭和李劲等创作的《天下乡亲》的几句歌词，一起体验中国人民和子弟兵的鱼水深情和血肉联系，共同感知王晓岭传承母亲刘薇的天下大爱和滚烫情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