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华专栏 | 张永枚:骑马挎枪宿楚塘
文章发布于:2022-05-20 09:24:37
段华
段华,男,湖南省华容县人。国家一级作家、二级教授。
2002年夏,我驱车汨罗江畔屈子祠。
我是先跨过汨罗江大桥直奔市内,再掉头向西北,经楚塘轮渡抵屈子祠的。
其实,我们此行并未入古祠拜谒与日月同光的百代辞章之祖,而是另有要事。
记得抵达汨罗市委宣传部后,该部时任副部长谈到了一个令我兴奋不已的消息:有一位著名军旅作家几个月前从汨罗路过,下车专程前往屈子祠凭吊屈原,到这里一看,这老先生干脆不走了,在屈子祠前找了户农家租了几间房,安营扎寨住下了!
“叫什么名字?”我问。
“不知道。听说过一次,忘了。”
“是单名还是双名?”
“三个字。”
“是不是广州部队的?”
“对,广州部队,他老家在重庆,他是从广州去老家途经汨罗,下车看屈老夫子的。”
“张永枚!是不是?”我开始在记忆的“百度”上搜索,符合上述条件的,很像他!
“好像是。”
“他的代表作里是不是有歌词《人民军队忠于党》?第一句是“雄伟的井冈山,八一军旗红……”
“有蛮像,冒把握!”
“去,请你陪我们看看去!”我迫不及待,起身要走。
“饭都准备好了,吃完饭再去吧!”
“饭可以少吃,人不可不看!”我拉着这位副部长匆匆下楼,驱车前往屈子祠。
汽车纵身越过大堤,驶向轮渡。打开车窗,望着滚滚江水滔滔西去,我耳畔萦绕着深厚高亢的男高音:
骑马挎枪走天下,
祖国山水是我家,
我曾在家乡开荒地,
我曾在家乡把船划,
每寸土地连着我的心,
家乡的山水把我养大。
为求解放我把仗打,
毛驻席领我们到长白山下……
张永枚呀张永枚,你这位令我倾慕了大半辈子的青春偶像,是不是真的会骑马挎枪宿楚塘?轮渡泊北岸。汽车如一支黑色的箭射向楚塘乡那片绿色的丛林。丛林深处就是遐迩闻名的屈子祠。森森古柏中,巍巍殿宇里,安放着一缕伟大的诗魂。
往日,只要钻入这片丛林,朝圣般的虔诚感就会油然而生。往往不等汽车停稳就匆匆下车,仰视那古朴而威严的祠门,用心灵去倾听穿越时空的《九歌》。
三闾大夫容秉,今天,我过门不入,决非情有他属,移情别恋。正是因为您老大人的无限感召力,召来了千里之外的朝圣者,我才会匆匆赶来探个究竟。
古祠耸立在玉笥山巅,祠前古木扶疏,竹影摇风。透过树林隐约可见汨罗江奔流西去,清风穿林飒然而至,伴风入耳的似乎有江上涛声。正是因为定格了公元前278年端午惊天一跃的伟大身影,此江有幸被余光中称为“蓝墨水的上游”。
顺着林间小道,终于走进这个得天独厚的江畔农家。一位中年农妇正在剁猪草,见有客人来访,站起身来泡茶。
“你们是来找他的吧?”女主人为我们一一端上热腾腾的芝麻豆子茶,边指那间紧闭着门的客房,“正在写字,一天到晚就是到屈子祠转转,再关到房里写写写。不晓得写些什么。今天早晨我唱了几句歌,他说是他写的。”
“你唱的什么歌?”我问。
女主人干脆大大方方唱了起来:“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毛驻席来到咱们农庄,千家万户齐欢笑呀,好像那春雷响四方!”
“唱得好!”
“他说是他写的,我不信。我说你写得出这么好听的歌,还会住我屋里?”
“你的歌唱得不错,尽管方言比较重,但还听得清楚。你上过中学吧?”
“高中毕业,毕业证都在,要看不?”女主人很自豪!
“我不是来查文凭的,我们是……”话没说完,那间房门开了,一位精神矍铄、中等身材的壮年男子跨门而出。
“你们好!”
“您好!张老师是吧?”
“张永枚。”
“您还真住在农家土屋里?”
“这里很好嘛,冬暖夏凉,前面是沧浪之水,后面是独醒亭,世人皆浊我独清,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感觉,只有在这里才找得到!”臀部还没挨板凳,张永枚早已说完一大段佳句。
“假如您与汨罗江上渔父邂逅,您会谈什么话题呢?”我顺水推舟地问。
“我不是三闾大夫,当然不会有‘深思高举’的话题。但是我经常和这里的老百姓聊天,他们很会聊,一套一套的,不仅懂传统文化,还关注约旦河西岸的战火,对美国总统的绯闻都有所知晓,不愧为‘楚塘’,真可谓唯楚有材,于斯为盛啊!”张永枚侃侃而谈,看来他早已融入这方水土,陶醉于楚风楚韵之中了。
张永枚说,去年,他乘汽车从广州取道汨罗欲转重庆万州老家探亲,见路边有“屈子祠”路牌,当即下车转赴屈子祠。作为军旅诗人,他的一颗不老诗心瞬间被屈原光昭日月的精神所点亮。难怪三闾大夫惊闻郢都被秦将白起所破,目睹家国危亡,有心报国,无力回天,选择这条江作为他向人世精彩谢幕的舞台,悲壮一跃,动地惊天,激起历史回音壁上2000多年的不绝回响。仰望屈原那高冠博带,气宇轩昂的雕像,张永枚陷入沉思。
也许张永枚想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寻根问祖、追本溯源的这些理念。作为军旅作家,张永枚从抗美援朝战场笔蘸滚滚硝烟写战地诗开始,半个多世纪以来,正如他的代表作之一所述,他“骑马挎枪走天下,祖国处处是我家”,作为广州部队战士文工团的一员,他满怀激情慷慨放歌,《井冈山上采杨梅》《人民军队忠于党》《毛驻席是咱社里人》等歌风行全国且经久不衰。1974年,他冒着炮火深入西沙群岛采访,写出了撼人心魄荡气回肠的长诗《西沙之战》。他以诗人的睿智和敏锐,骑马挎枪驰骋在小说、纪实文学、歌词和剧本创作多个领域,现代京剧《平原作战》里,挥洒着诗人的才情;歌剧《红松店》的唱段里,展示着意象的精美。诗意,是文学语言的最高境界。张永枚的诗及其诗意盎然的小说、剧本,时而慷慨悲壮,时而瑰丽浪漫,时而柔若秋水,时而醇如佳酿。他一生与诗相伴,今天,他才恍然大悟,原来他寻访到的这个叫楚塘的地方,这个安放着中华民族最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灵魂的地方,才是他梦中追寻过千百回的归宿。这条“逆袭”自然规律由东向西直泻洞庭的汨罗江,才是诗歌的源头。
于是,他干脆租下民房,背靠屈子祠安营扎寨,面朝汨罗江追思《九章》,一住就是三年,在这里潜心创作长篇历史小说《左宗棠》。由于张永枚离休后享受副军级待遇,组织上从关心老作家晚年健康的角度将他“强”行拽回广州,但他仍然对这坐祠、这条江,这口楚塘,这方乡亲魂牵梦绕,念念不忘。这是后话。
谈到《西沙之战》,我当面向作者背起了当年全文发表在《人民日报》的长诗中的序诗:“炮声隆,战云飞,南海在咆哮!全世界,齐注目,英雄的西沙群岛。涌浪里,风云中,海燕排空上九霄。壮志鼓双翅,豪情振羽毛!飞翔吧,海燕!歌唱吧,海燕!快告诉我们,西沙军民怎样把入侵者横扫?”
“你记得那么清楚?”张永枚有点意外。
“那年月,我们下乡知青可读的书很少,只能天天读报。您的《西沙之战》,我是在《人民日报》上看到的,当然如获至宝。您执笔的京剧剧本《平原作战》,我是在当年的《红旗》杂志上看到的,后来又看了电影。至今我还记得几句唱词。”说着我干脆放声唱了出来:“披星戴月下太行,流水疾风赴战场……”
“这是最开始的唱段,赵勇刚亮相时唱的。这你也记得?”
“我就记得这几句。您不是湖南人,却把湖南当故乡,把楚塘当故园,我们只缘身在此山中,不识汨罗真面目,惭愧!惭愧呀!”
房东大嫂也边听我们聊天边两眼放光地问张永枚:“麦苗儿青来菜花儿黄,还真是你写的咯?咯真是真人不露相,有打不现形哒!”